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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母的小脚


发布时间:

2015-04-01

  读过冯骥才小说《三寸金莲》者大概都会忍俊不禁,叹为观止,那么小的脚还能跳出漂亮的舞步。其实作家本意是抨击封建社会对妇女的摧残和压迫,哀叹小脚女人不以为辱,反以为荣。不料这本案头小说却时时勾起我的辛酸记忆:我的祖母就是一个小脚女人。

  1950年,当我出生的时候,祖母就从海安我伯父家来到如皋城,那时她五十多岁。据说在解放前夕,海安老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,吃了上顿没下顿,她不得不想着来如皋,与我父母一起生活。尽管那时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,生活也比较拮据,但老人的企盼和带孩子的任务使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。

  我朦胧地记得她矮矮的身材,花白的头发,脸上布满皱纹,一双小脚,一身土布衣服。小时候她总和我生活在一起,她整天忙碌着家务活儿,烧饭、洗衣、打扫…… 但那双小脚干活又快不起来,不过她很认真。什么时候起床,什么时候买菜,几点钟煮饭,她安排得井然有序;洗菜一定要把叶子和菜心中的泥洗去,淘米一定要把米中的砂粒拣净。虽然是祖母,但我总觉得她与幼年鲁迅家的长妈妈差不多,不管我怎么调皮,她对我从不训斥,只有疼爱和教诲。小时候她拍着我的背,哼着儿歌使我入睡;大跃进的时候,她领着我上食堂吃饭;除四害的时候,她帮我拍苍蝇,捉老鼠,好去交任务;过年的时候,她是唯一给我压岁钱的人;要是上街吃个馄饨什么的,总忘不了带上我;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,她常常把省下来的糕点给我吃,宁可自己挨饿。

  我懂事的时候常常感到很新奇,甚至幼稚地想我奶奶的脚怎么像两只小鸟呢。这个小脚怎样来的?随着我长大,她断断续续地讲给我听。

  她生于清朝末年的1897年,那时的女孩子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要裹脚,似乎女人的脚越小越美,于是就有了“三寸金莲”一说。当时5岁的女孩子在家长的逼迫下,用长长的布条,把本来正常的脚面裹扎起来,而且随着时间延长,布条越收越紧,阻止其发育,以致脚趾与脚掌几乎粘在了一起,脚掌趾骨都骨折畸形了。如此持续1年左右,才形成小脚的模样, 大约也只有三、四寸长,脚背隆起,这种痛苦是不能用语言来形容的,就连父母也感到心疼。但是在那个年代,女人的大脚会被人耻笑,甚至被看作是没有教养的表现。

  其实小脚给她带来的不是美,而是累赘和痛苦。她常反反复复地说我们家是如何败落的,有时声泪俱下,就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。大意是:祖母的老家住在海安镇上,祖父是个纨绔子弟,成天在外抽大烟、赌博,用房屋抵押甚至借高利贷供其挥霍,最后一贫如洗,那时祖母的处境十分凄凉。加上战争年代动荡不定,逃难、战火、躲债…… 可以想象这个小脚实在太艰难了,还要为生活奔波,我真不知道,她青年和中年时代是怎样用一双小脚走过来的。

  到了新社会,尽管生活安定下来,年龄还不太老,但已经行走不便,常常扶墙摸壁。上街买个东西要跑半天,排队更不行,挤在人群中行动不便;下雨下雪天,常常见她小心翼翼地穿上小脚钉鞋,生怕跌倒。这个钉鞋不仅鞋面上是铁的,鞋底也布满铁钉,挺沉的。晚年她的小脚常常发作性疼痛,这时走路就一瘸一拐的。我看见上面红肿渗液,知道感染了,买点消炎药膏给她涂抹,就好一点,但不久又复发。每到这时,她就不停地埋怨着那个时候为什么要缠脚呢?

  1964年春天,如城大刘巷南头和武庙巷之间大火,火顺风势,迅速蔓延,这个失火的地方距我们家只有一巷之隔。眼看火势越来越大,邻居们都进进出出地在忙着转移财物,她一个人在家,这小脚怎么跑?她又急又怕,无论怎么努力也跑不出去,更搬不了任何东西。于是她想出了最笨拙的方法,焚香跪在地上,口中念念有词:“阿弥陀佛”、“菩萨保佑”,有趣的是,据她说,念了不一会儿,风向转了,我们家保住了,真是心诚感动上苍,吉人自有天象。

  小脚女人还带着那个时代的特有印记。例如没有名字,祖母娘家姓王,因此就叫了一辈子“陈王氏”,连户口簿上也是这样写的,只是死后我的父亲和叔父觉得叫“陈王氏”的人可能很多,临时给她取了个“陈王英”刻在墓碑上,也算有了个名字。

  她会背几段《女儿经》,过去我还能记得几句,现在早就忘了。好象女人只要遵从《女儿经》,做一个贤妻良母,相夫教子,平平凡凡地过一生就足够了。

  她没有读过书,却常背“人之初,性本善,性相近,习相远”、“玉不琢,不成器,人不学,不知义”…… 她是这样督促我学习,教我做人。直至她死后,我才知道这是国学经典《三字经》。

  我本想在大学毕业后挣了钱,让她过几天舒坦的日子,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,孙欲养而亲不待,就在我毕业前,她走了。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,1977年1月11日,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,那年她刚好80岁。

  令人一生怀念的人和事实际上并不多,但令我一生都怀念并时时挂在心中的,是我的祖母和她那双艰难行走的小脚。她用小脚陪着我走过了童年、少年直至青年,也走过了许许多多的苦难岁月。

  (陈正言)